第二十二章 卫兵队的新长官
(上)
1786年秋,一纸请调书从比佐将军,传到路易十六手中。项链事件中的功臣德·杰尔吉自动请调卫兵队,并推荐下属杰劳德中校接替自己留下的空缺。* * * *
奥斯卡·法兰索·德·杰尔吉准将,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
在禁卫军,可能是忠诚、坚毅、勇敢、优秀,在社交界、上流社会,可能是耀眼的明星人物,但在卫兵队——
卫兵队的成员不及禁卫军般优良,那是从世家子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而卫兵队所涵盖的层面,有破落家族的子弟,有为了混口饭吃而加入的平民。参差不齐的质素,也决定了他们不一样的想法。
有如波特尔少校一心想跻身上层的求名逐利——当然,波特尔少校已经在凡尔赛事件后调离卫兵队,他知道的太多——也有冷嘲热讽地看着,并不时为自己的上司惹点事,被列为不可救药的人,如阿郎·索瓦逊。
在阿郎·索瓦逊第一次见到奥斯卡·法兰索·德·杰尔吉之前,已经听说了不少关于她的传言,所以,在他亲眼见到了灿如黄金的发之后,他的目光就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自那天起,他的目光就追随着她。虽然并非出于好意,但——她是多么引人注目的人啊!一个年轻的女人,统帅禁卫军已有多年,曾因刺杀国王而亡命海外,却又莫名其妙地捉住黑骑士——孔迪亲王,不但官复原职,还成为最年轻的将军。在项链事件中抓捕到假冒王后骗取宝石项链的琼妮,然后突然莫名其妙地请调法国卫兵队。奇怪的、卑鄙的、莫名其妙的女人!这就是阿郎和他的伙伴们听到她将任他们的指挥官时的第一反应。
而在奥斯卡正式接管法国卫兵队的第一天,他们这些小兵们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当她的新副官达古少校报告她士兵们已集合好等待检阅时,当她准备迎接全新的开始时,面对的只是空荡荡的操场。
“呃,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明明——”达古少校一脑门的汗,低声念叨着。
“法国卫兵队,只是一团空气?”
“对不起,将军,对不起!可刚才他们明明都列队整齐地站在这儿的。我很抱歉!”
“也许你知道他们可能在哪。请让他们重新列队。我可以在这里等待,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溜走的机会。”奥斯卡说得不愠不恼。
“是,将军。”达古少校急匆匆地直奔营区。他太清楚这些人的劣根性,因为再加上这位将军,这个B连队已经换了近七位上司。德·罗姆将军是故意让德·杰尔吉将军难堪才把卫兵队中最棘手的B连队扔给她。这位习惯了精良禁卫军的女将军不知道能待到什么时候。
奥斯卡独自立在操场上,秋末的风暖暖的,但她的心底仍是冰冻的。缀着羽毛的帽子遮住了她大半的脸,没人可看透其中的伤痛。
好半天,歪歪斜斜、衣衫不整、鼻青脸肿再加醉熏熏的法国卫兵队终于勉强站在她面前。达古少校忙得直冒冷汗也不能令他们安静地站成一条直线。对奥斯卡的侮辱与不敬直接地表现在外。
“不必再忙碌了,达古少校。”她冷冷地看着,冷冷地止住了少校徒劳无功的努力,冷冷地压下了士兵们的低语嘲讽。“很高兴能见到法国卫兵队的模样,谢谢你们提醒我对你们不必抱什么希望。”
“你以为你是谁呀?敢嘲笑我们?”立刻,有不满的声音蹦了出来。
“我是你们新调任的长官。至于嘲笑,难道我所说的不是你们所表现出来的事实吗?如果你们认为这是嘲笑,那么——达古少校,请你看着。什么时候他们可以顾及到自己的颜面而排好队列,就什么时候解散。”
“是的,将军。”
奥斯卡策马离去前,目光刻意地扫过面前一排气得咬牙的士兵:“很高兴你们还有一点军人的荣誉感和自尊心。”浑然不顾她抛下的愤怒与混乱。
到太阳快落山时,达古少校才来到司令官值班室向她报告:“队伍已整理完毕,请将军检阅。”
奥斯卡背手站在窗前,从进来的那一刻起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在肉体的极度静止和疲劳下,似乎可以让心也静下来想想事情。“是吗,少校?”
对于她平静的问话,达古少校也有些心虚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总不可能让这一大队人马站在那里过夜吧?“是,是的,将军。”他有些发抖的声音已泄漏了底蕴。
她的嘴角略勾起了小小的弧度,不过由于背对着达古少校,他未能发现这朵浅浅的笑意。他真的以为她不了解那些士兵的顽固?这是一个很好的挑战,而她一定会是胜利的一方。
“不必再检阅了,已经很晚了。”天色马上就会暗下来了。“我说过,当他们排好队列之后就可以解散了。既然他们已经做到,就解散休息吧。”
“是的,将军。”他拼命掩饰他松了一口气的轻松,殊不知奥斯卡也在漠视从他身上感到的如逢大赦。
“请你出去吧,顺便带上门,谢谢。”
在离去前,少校想起了什么,站在门口道:“将军,卫兵队并不比禁卫军,而且B连队的士兵并不好管。”
“谢谢你的关心。”奥斯卡终于转过半边脸儿来:“不过,我相信我还是足以应付的。毕竟我所经历过的已经很多了。”她下意识地微抬起下巴,表示出她的骄傲与不可错认的自信。
* * * *
第二次的交锋很快就来到了。卫兵队的诸位总算让酸痛的腿恢复元气之后,立即就开始了新的一轮反抗。
列队与前进已勉强合作,但剑击练习如同儿戏一般。如果他们的动作转移到在污泥中打滚的小孩子身上或许还可以,不过放在高大、强壮的士兵身上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骑着马站在他们的前方。仍是压低了帽檐,没有说话,如置身事外般地看着。不过陪在她身边的少校可无她的冷静悠闲。这算是什么?也未免太削他的面子了吧?少校大声训斥道:“你们在干什么?认真训练!别太丢脸了!”
“可是长官,”阿郎刻意用嘻笑的腔调说:”我们是不长进的法国卫兵队,当然不及优良的禁卫军。”
“混蛋!一班长,你平日可没有这么没用!”
“自从调了个女长官来,我以为我们成了需要看管呵护的小毛孩,当然也就变得没用了。”
士兵们爆发出一阵哄笑,少校气得脸涨成猪肝色,爆跳着直指着他:”放…放肆!你…你们…全都…”
“关禁闭是吗?哎,少校,还有什么处罚?何不换着来点更有意思的?”
“关…关你…关你三…”
一直默不作声、隔岸观火的奥斯卡突然长腿一跨,利落地跃下马,迈着军人独有的步伐走近他们。少校松了口气,他压制不了这帮人,也许将军可以。士兵们却感到诧异。他们感受不到她的怒意与气息,她平静得一如无波的水面。
她站在阿郎面前,默然接受他的挑衅。“我接管的,并不是一群不入流的毛孩子。”
“我们当然不是孩子!”阿郎负气地挺起胸膛:“所以,我们也不需要个女人来当保姆!”
“军营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如果你换上女人的衣服从后门溜进来,我们还是相当欢迎的。”
又是一大片爆笑声。
“女人有女人待的地方。”
“我们可不象禁卫军那些洋娃娃那么好唬。”
“你不过也只是仗着家世出身和出卖的手段爬上这个位置的,还来管我们?”
“对!女人滚出去!”
“滚出去!”
“滚出去!”
……
“——这就是你们排斥我的原因?真是幼稚。”
“难道不对吗?你把军营当成了什么?这儿可不是娇滴滴的贵族小姐们玩得了的地方!”
“如果你不懂得尊敬你的长官,那么我怀疑你是否是个真正合格的军人。”
“我们当然是!”
“最基本的常识也不知道的人,可以说‘当然’吗?”她的音调仍然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情绪的火光。
“你又有什么值得我们尊敬,我的将军?不过是因为你有个贵族的姓氏,偏巧这个家族也还十分显赫。还是你想让我们敬佩你玩弄背叛的手段?”
她再一次从阴影下打量这个一班长,开始有了一丝兴趣。“你们想要什么证明?”
阿郎楞了,年轻人的争强好胜立刻被撩拔起来:“玩玩剑怎样?”
“将军!”少校来不及说出阿郎的剑术是这军营里最厉害的,就被士兵们的起哄淹没了自己的声音。
“教训教训她,阿郎!”
“对!千万别手软!”
“哈,看她还敢小瞧我们!”
……
阿郎噙着得意的笑看向她:“怎样?”
“可以。”她摘下帽子,递给干着急的少校。她那苍白透着青色的脸,没有血色的唇立刻袒露在阳光下。憔悴、消瘦,但眉宇间有着坚决,闪烁、明亮的紫眸中透着看不透的神秘与傲然,金发在午后的阳光下放肆地直耀人目。
“将军,剑。”达古少校此刻只有承认了无法挽回的局面,拿出了练习用的花剑交给她,指望千万别流血。
阿郎放声大笑:“只有毛头孩子才用这未开刃的玩具,还有女人。”他意味深长地加上,又引来一阵耻笑和谩骂,忘记了她的容颜带给他的冲击。
“谢谢,不必了。”她对少校点点头,抽出佩剑:“希望你值得我出手,先生。”
“当然!”阿郎叫着,抽出了他的剑。
奥斯卡点头,战斗的冲动令她暂忘了浑身的伤痛。她挥剑,让两柄剑在阳光下相撞,跃出几星火光。
阿郎突刺,奥斯卡略一闪身举剑轻格,感到剑身上传来的压力,有了几分小心。几次的撞击更令她明白,这个士兵比禁卫军中最厉害的剑技能手更厉害,也与上流社会堪称第一的剑手阿托瓦伯爵不分上下。而自己,本已吃亏在力道上,又因连续几场伤病而大打折扣,但却仗着敏捷的身手与沉稳的步调压住战局。
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是阿郎占尽了上风,此起彼落的奚落声可谓难听之至。可奥斯卡早已练就了一副充耳不闻的本事。
场上的局势似已明朗,奥斯卡完全被阿郎压制住,她甚至抵不住他的力道,曲下一膝跪倒在地。阿郎再加大力气挥飞了她手中的剑,看到她唇边扬起一道莫名的波纹,还来不及细想,一剑直刺向她的咽喉,想逼得她完全失败,让自己的成功更加完美。
右手没有剑,但奥斯卡的左手却抽出剑鞘。面对迎面刺来的剑尖,她毫不眨眼地将手中的剑鞘往前一送,刚刚好完全套住剑身。在所有人都呆怔于她的怪招之际,左手一挥,迫得阿郎松手。夺过剑,她的右手一扬,冰冷的剑尖立刻就指着阿郎的眉心,只需再送上前半分,就可刺出血来。而此刻,她被阿郎击飞的剑才慢半拍地落地,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响声。
没人出声。所有人全呆了,不能相信,电光火石之间,所有的局势全被逆转。奥斯卡站了起来,剑尖仍不离阿郎眉心半分,逼得他向后仰,双眼盯着近在咫尺的剑尖都酸痛了。
“你输了,先生。”
“是的,将军!”他没好气地说,却不得不承认事实。他看见那冰一样的目光盯着他,似乎要看透他的内心。他也不甘示弱地回瞪她,用卑夷的目光回瞪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使那如雕塑的脸有半分改变。“我还是第一次输掉!”他自负而又恨恨不平地抱怨。
“能够逼得我放掉手中的剑的,你是第一个。”她说,收回手将剑抛还于他,看着他的错愕,冷不防道:“报上你的姓名。”
“阿郎 索瓦逊。”他条件反射地答道。
接过达古少校帮她拾起的剑,奥斯卡脸色稍许和缓了一些。“不必这副模样,我至少有权知道是谁与我交手。”
看她转身欲走,他突然冒出一句:“我不过是一时疏忽。”
“我以为,”她半侧着脸,目光仍然冰冷而讽刺:“男人至少还有承认事实的勇气。”
阿郎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那不仅仅是一时疏忽,该死的!他当然明白那反败为胜的一霎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敏捷、准确,这般险中求胜的招数是他所未见过的,也未必有勇气使得出来的。他再愤愤不平,也只能对她渐远去的背影干瞪眼。
士兵们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的全是不能相信之类的话。
“这下尝到厉害了吧?”达古少校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不要以为只有你最厉害,她也算是个有多年军龄的军人了,难道你们没听说过当年她刚进入禁卫军时与阿托瓦伯爵的决斗吗?阿托瓦伯爵的剑可不是用来玩的,禁卫军也不会比你们逊色!”
阿郎紧闭着嘴,阴沉的脸上有想揍人的冲动。
“别再任意侮辱她。如果不是她身上还有伤,你想击落她手中的剑,那就是不可能了。你还算是运气好,成为了第一个逼得杰尔吉准将弃剑的人!”
阿郎的脸色更灰败了。天哪,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直摇着头,不敢置信地嘀咕抱怨。
(下)
本在预料中的第三次冲突由于王太子病重,玛丽王后急召奥斯卡回凡尔赛而拖延了下来。奥斯卡没有安慰王后。对于这种切肤之痛,她想不出任何可以缓解的话,只能静立观望,正如王后对她的痛苦无能为力一样。可是一位母亲的伤怀触动了她心中隐痛。 长官回去了,捣蛋的士兵们也出去享受休假,军营里终于难得地安静下来。达古少校在例行的巡查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出私藏的佳酿——虽然不能出去自在一番,但,有这美酒相伴也足以弥补了。对着窗外的灿烂阳光,打开瓶盖,希望今天可以就这么安然结束。
清静了一个上午,下午4点左右,微醺的达古少校被值班的卫兵请到指挥室,那里,正坐着一身艳红制服的禁卫军新任长官德·杰劳德中校及两名——是喝多了缘故,一定是喝多了!向来小心行事的他居然对着那两张气愤难平的脸笑了出来。虽然对方脸上如开了染坊般七彩斑斓,但在骄傲的世家子弟已经很不爽的时候再火上浇油,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杰劳德以手势压住了禁卫军上前揍人的冲动,对着脸上带着很明显的醉酒红潮的达古少校很有礼貌地说:“我想见德·杰尔吉将军阁下。”
“将军休假返家,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杰劳德斯文的眉皱起,“我曾经到将军府上拜访,但她并不在。她府上的管家还请我代为转送些东西。”所以他的手边才有一个女孩子气的小提篮,是那个乡下来的小姑娘托管家带给奥斯卡的,管家随意找个借口拜托他。
没回家?少校的酒醒了些。如果将军没有回家的话会去哪里?定定神,“那么,能否请问阁下有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杰劳德虽然对一身酒气的少校有点不满,但,因为他是奥斯卡副官,是现在伴在她身边最近的人,所以还是客客气气地对待。“我的部下,与卫兵队的人员发生了一点冲突,所以,身为长官的我必须前来打扰将军,及时处理。”
事情很简单,B连队放假的士兵们不但好好地享受休假,还顺便跟禁卫军打了一架,然后跑得不见人影。生性骄傲的禁卫军本来就瞧不起卫兵队,被他们如此卑鄙地痛打了一顿怎可能轻易放过?如果不是考虑到B连队现任长官是原禁卫军队长,他们早就跑到德·罗姆那里去要人了!
怎么这样?达古少校脸上的潮红有了恼怒的因素。这班顽劣份子!他还以为今天可以安静地休息休息,结果他们不但惹事,还惹到了禁卫军头上,这岂不是明白地向将军示威吗?“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销假时间。等人员到齐后我会让他们在广场集合的。麻烦中校还有这两位,把那些闹事的家伙指证出来!”
两个禁卫军听了这话,脸上的阴云才稍散了一点,但杰劳德中校明确反对。“我希望等到杰尔吉将军来处理,否则我们有越权的嫌疑。”
达古少校想了想,确实。听说杰劳德的为人不错,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般体恤下属,还有他这个被手下的混蛋扯入这滩混水的可怜军官,真不愧是个真正的贵族啊!这才是配得上将军光芒的副官,不似他,怎样也没有他们的冷静从容。
天色开始暗下来,外出的士兵也已全部回来销假。虽然将军还未回来,达古少校还是命令士兵们在广场上列队罚站。他总得做些什么,否则保不定这位从头至尾都和颜悦色的杰劳德中校是否会一份报告递上去。目前将军已淡出凡尔赛的权力中心,不管是她自愿还是被迫,总之,不能让麻烦缠上来。外面站着的那帮小兵,为什么非要招惹禁卫军呢?
七点左右,奥斯卡返回军营,在看到广场上列队的士兵们时很明显地怔了一下。她的目光掠过面孔臭臭的士兵,除了有几个身上还残余着打架的青紫伤痕外,找不到什么合理的原因解释他们为什么站在这儿。
推开指挥室的门,奥斯卡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少校,外面是怎么回事?”
“将军!”
“队长!”禁卫军的三人也同时站了起来。
显然,奥斯卡并未料到还会有这几位在场,她的眼同样在最引人注目的“彩色”脸色上停留了半秒,转而看向恭敬地向她敬礼的杰劳德。
“啊,杰劳德,好久不见。有事吗?在这里等我。”
“发生了些小事需要麻烦你,队长。”
“什么事?噢,还有,不必再叫我队长了,现在你才是队长啊。别太低估自己。”随意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将马鞭与手套扔到桌子,准备倾听。
“是这样……”
“呃,这个,我来说比较好一点吧,中校。”毕竟这是在卫兵队的地头,而且,现在他才是将军的副官——虽然再怎么不济,再怎么比不上杰劳德中校,放弃自己的职权是不应该的。
杰劳德看了看达古少校,耸耸肩,作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达古少校把从杰劳德中校那听来的、自己作的处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现任长官。不知道她会站在哪一方,是从前的优秀下属,还是现在如兵痞般的混小子们。
奥斯卡坐着,指尖放在桌前搭成尖塔状,她就盯着塔尖,一时也无言语。微垂的金发遮住了她的侧面,看不出是怒是惊。“杰劳德,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士兵会与你们起冲突呢?”
“这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当时我们奉命驱赶在公园集会的人们,拘捕煸动份子。然后,就有卫兵队的士兵们上前干扰。”
“驱赶?”奥斯卡的目光从塔尖移至禁卫军官的脸上,飘动的发藉着烛光也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什么时候,宫廷禁卫军也开始到巴黎执行公务了?”
“因为他们的言论严重损害了王家的名誉。”身在巴黎的奥斯卡应该更清楚,目前关于王后与瑞典伯爵间的私情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她怎么可以不采取行动?
站起身来,隔着一张桌与自己的前任副官对视——才发现,原来自己需要微抬起头才可以看着杰劳德的眼,他已经高出她半个头了,不再是从前跟在身边的副官。“达古少校,你去让士兵们解散休息,然后你也可以先去休息了。还有那两位先生,请让我和你们的长官单独谈谈。我会就此事作出解释的。”
有点迷惑,杰劳德待他人都出去之后,直接问出自己的问题:“你从前不是一个会偏袒属下的长官。”
“我从来都不会偏袒任何人。”
“可是你让那些……”
“我不认为我的士兵需要为这次私斗付出什么代价。在打斗过程中,他们并不是全身而退。”那几个同样也挂彩的家伙看来并不比两个禁卫军幸运。
“但是他们没有理由阻碍我们执行公务。”而且还明目张胆地穿着卫兵队的制服,挑衅似的站在煽动人群的演讲者一方,这不明摆着对王家的大不敬吗?
“你是如何看待B连队的?”
站直了身子,杰劳德直言不讳:“他们中的大部分需要再教育。”
相当客气的说法嘛。奥斯卡绕过桌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那么,你对今天,你奉命要驱赶的煸动者的言论,又是如何看?”
“卑劣的谎言。”
“是吗?”走到野餐篮前,“这是什么,杰劳德?准备去野餐吗?”
“是贵府上的管家拜托的。我来这之前曾去到府上,管家说你不在,并请我将这个代为转交。”杰劳德纯军人的姿态软化了,恢复他社交界上斯文体贴的绅士模样。
“是伊娃的发酵面包,唔,还有果酱,这是——”又是葡萄汁!她知道自己现在喝得不少,但也不必时时拿果汁来对付她吧?“等了很久还没吃东西吧?来,试试这面包,还不错的。”
“嗯?谢谢,队长。”他们不是在谈事情的吗?
“不用太客气了,杰劳德。我说过现在你是队长了啊。而且,我还没有正式谢谢你把我从火中拉出来。”
饶是他社交手段高超也红了脸,不过奥斯卡忙着把办公桌变成野餐台,未注意到。
在吃完杰劳德带来的食物后,奥斯卡放下餐巾。“今天我本来计划回家的,不过半路上遇到了公园集会。”
她说什么?
“是的,杰劳德。”面对他疑问的表情,奥斯卡很镇静地说出让前任副官无法理解的话:“我在场,不过在你们闹起来之后就离开,顺便还探访了几位旧识。”
“你为什么——”
“你是否有从头至尾听过那些说话?是否有认真听听民众的期待?还是仅仅只为了执行而冲进人群之中驱散?”
“我收到的指令很明确,而且他们所说的言论实在是对王室的大不敬!”怎么会这样?到了卫兵队之后的队长变得太快。从前她不是最为维护王后的吗?不是为了她而独自面对一室的炸药与歹毒的拉蒙郡夫妇?为何此刻,面对针对王后的恶言可以静坐一旁?
“他们说的大部分是事实。当然,有夸张的成份,最夸张、无耻的当数拉蒙郡夫人的回忆录。经历了那些,对今天我听到的,并不会意外。她给他们提供了很好的弹药,我们虽然烧掉了不少,但还是有太多的流出来。”
“因为这样?”
“杰劳德,你真的没有去听吗?真的没有正视他们的不满吗?驱赶,是可以使逆耳的批评暂时消失,但你可以永远压制住吗?
“我理解你作为军人、作为执行者的身份,也可以大致猜测到颁布命令的上位者心情,但这真的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吗?目前民众只是发泄不满而已。如果连他们说话的权力也要剥夺的话,他们会找到更激烈的方式渲泄。压制,是不能压制住的。你不能制住不断潮涌的波涛。”
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杰劳德明白了。“所以你才会不插手,任由卫兵队的士兵攻击你原来的下属。因为你已站在同情平民的一方,而不是凡尔赛宫。”
“我的一位旧友,富兰克林先生,他现在已返回美利坚,不过当他在法兰西的时候,教会了我很多,让我学会去看、去听。作为军人,执行是最重要的一点,但,我希望你执行时,能够明白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你让自己的下属去做的又是什么。你是个聪明人,杰劳德,所以我才推荐你来接替我。不要盲目地执行。”
其实,是因为我们的盲目执行,才令到你决然离开的吧?但现下这不盲目的卫兵队就真的很好吗?
“我不会惩罚我的士兵,也不会为他们做的事向你道歉。不过如果你们决定私下了结的话我也不会插手。这就是我的答复。”
“因为你赞成他们的所为?”
掠开垂至额前遮住视线的一缕发,她的唇边露出一丝丝笑纹。“因为我认为民众有述说的权力,而上位者有倾听的义务。”
“我明白了。”站起来,杰劳德知道自己已得到了最后的答复。这答复,虽不是他预期的,但他尊重前任长官的决定。“不过我得多嘴一句,你并不适合作政治家,队长。”太过坚持自己,太过于遵循正道的队长玩不来政治家的如簧巧辩。
“我并未计划往那方向发展。”如果说职业的话,她除了军人好象也没有更擅长的能力。
杰劳德致礼、告退,召来他的下属一同离去。一直守在门口的达古少校探头进来:“队长,你代那帮混小子道歉了?应该把惹事的小子们拉出来,你不应该向他们道歉的!”禁卫军是他也曾向往倾慕的人物,但这位新任队长——仅是相处短短时间,他便认定,那覆着灿烂金丝的高傲额头不应为任何事,向任何人低下。
“我说过了,让你去休息。”
“队长?”
也站起身。今晚这么多事,还有最后一点未处理。“士兵们怎么样?站了这么半天有没有什么怨言?“
“呃——”少校语塞。是他自作主张让那批混小子们在广场上站了几个小时,所以,他很清楚可能会有什么反弹。卫兵队的小子们可不是善男信女。
“我们一起去巡房吧。”
“啊?队长!”因为愣神被抛在后面的少校大呼不妙。这个时候去会得到什么待遇?美女队长是不是忘了他们随意挑衅惹事的劣根性?
* * * *
营房内。
并不宽敞的房间里有十多个铺位,十多个士兵有的在打牌,有的在练飞镖,有的,躺在铺位上翻看今日才从市集上收集的画报,并不时免费报道与同僚分享。
“嗨,嗨,听这段——寂寞的奥地利女人深夜私会情人!我们可怜的陛下啊,真不知道他的王儿是否真的是波旁王家的血脉。”
“是有这种说法,不过既然陛下都不疑心,你担心什么?”
“我是忠于陛下的光荣卫兵队成员啊!我们的陛下虽然无所作为,但好歹也勉强算是个忠厚老好人,怎能看他被如此欺负?王后太过份了!”
“是啊是啊。你们有看过拉蒙郡夫人回忆录吗?那里面可是详实记载了王后的情人名单,我记得自己收藏了一本,放哪了?”东翻西找中。
“是不是这本啊?”
“呃?喂!你什么时候把我的东西拿走了?快还来!”
“急什么?这么好的东西不早拿出来分享一人收起来,太不仗义了吧?先让我看看!沉闷的军营中就是要有这些东西才有情趣嘛!”
“喂!你别那么大力,蛮牛!好容易才弄到的!你知不知道拉蒙郡夫人的回忆录现在很难拿到的?是珍藏本哎,喂!”
“哇,有这么好的东西?我也要看,给我,给我先翻一下!”
“我要,给我。”
“别抢,会撕破的!”
“喂!”
“哎呀!”
“糟~”
“乒!”
“乓!”
打牌的,练飞镖的,看书的十几个人乱七八糟地撞在一起,摔倒在地上,而那本惹出无限事端的回忆录划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落在——
听到异常的嘈杂,奥斯卡推开房门正想一探原因之际,看见一团阴影向自己飞来。她下意识地一伸手,“哗”的一声,被折腾得够了的回忆录只在她手上留下两张残片,在主人的哀叫中掉在地板上、十多双眼睛的面前。
“发生了什么事?”慢一步进来的少校看到十几个大男人压成一堆,又开始习惯性的念叨:“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一班长,一班长阿郎·索瓦逊,你还要趴在地上到什么时候?”
“抱歉,少校。如果你能让我身上这些人先爬起来,我就真是不胜感激了。”因为打架已经是一身青紫伤痕了,还要被压在最下面,真惨!不过话说回来,谁让他领头抢书闹事的?
看看手中的残片,只不过是为了想弄明白他们争执的是什么。不过入目的名字已经让她的身体自动作出防卸。还想好好教训顽劣份子的达古少校自动停了口,望向身旁的队长。是错觉吗?为何突然之间感觉队长身边的空气变得冷了好几度?
“少校,拿个火过来。”清冷的声音,并没有太多的波动。
“是。”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了,立刻执行命令地从桌上拿了根蜡烛交给她。
弯腰在士兵眼巴巴的渴望中捡起已残破的回忆录,毫不犹豫地放在摇曳的烛焰上。
“我的珍藏本啊~~”人堆中有细细的哀叫。
火舌越窜越高,在它已将回忆录吞噬大半并舔上她的手指时,奥斯卡松开手,让它落在地上,继续燃烧。
“队长,会引起火灾的。”少校小小声地说,不知道队长怎么了,他只是担心如果不小心控制的话,这个军营有失火的危险。
不理会,直盯着最后一点残页也化为黑色飞灰才踩灭火焰。此刻,才把盯在回忆录上的目光转而投向还压成一堆盯着残烬的士兵们:“我不允许拉蒙郡夫人的回忆录渗进所管辖的军营。下次,我就会追究个人的责任,请各位记住这一点。”
士兵们一时没回话。然后,一个懒懒的声音冒出来:“怎么,我们真成了小毛孩了吗?连要看什么书也得由你批准?我们可不是乖乖听话的禁卫军!”